惟浅薄之人才不以外表来判断。世界之隐秘是可见之物,而非不可见之物。
——奥斯卡·王尔德,书信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不管艺术是否是谎言,都具有某种价值,因为它是一种治疗方式。亚里士多德反驳道,毕竟,艺术是有用的,在唤起和净化危险情感方面有医疗作用。
据此我们称为“形式”的东西被从我们称为“内容”的东西分离开来,也才导致那种用意良苦的把内容当作本质、把形式当作附属的转变。
无论我们是基于图像(作为现实之图像的艺术)的模式来思考艺术作品,或是基于声明(作为艺术家之表达的艺术)的模式来思考艺术作品,头一个想到的仍是内容。内容可能已发生变化。
内容说本身在今天就是这种情形。无论内容说以前是怎样的,它在当今看来主要是一种妨碍,一种累赘,是一种精致的或不那么精致的庸论。
因为该观点现已伪装成一种接触艺术作品的方式而被永恒化了,根深蒂固于大多数以严肃的态度来看待一切艺术的人们之中。对内容说的这种过分强调带来了一个后果,即对阐释的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投入。反之,也正是那种以阐释艺术作品为目的而接触艺术作品的习惯,才使以下这种幻觉保持不坠之势,即一定存在着艺术作品的内容这种东西。
当然,我不是指最广泛意义上的阐释,不是尼采所说的(他这么说是正确的)“没有事实,只有阐释”意义上的阐释。我这里所说的阐释,是指一种阐明某种阐释符码、某些“规则”的有意的心理行为。谈到艺术,阐释指的是从作品整体中抽取一系列的因素(X,Y,Z,等等)。阐释的工作实际成了转换的工作。阐释者说,瞧,你没看见X其实是—或其实意味着A?Y其实是B?Z其实是C?
传统风格的阐释是固执的,但也充满敬意;它在字面意义之上建立起了另外一层意义。现代风格的阐释却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它在文本“后面挖掘,以发现作为真实文本的潜文本。
根据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看法,这些事件只不过看起来可以理解罢了。实际上,若不对它们进行阐释,它们就没有意义。去理解就是去阐释。去阐释就是去对现象进行重新陈述,实际上是去为其找到一个对等物。
因而,阐释不是(如许多人所设想的那样)一种绝对的价值,不是内在于潜能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领域的一种心理表意行为。阐释本身必须在人类意识的一种历史观中来加以评估。在某些文化语境中,阐释是一种解放的行为。它是改写和重估死去的过去的一种手段,是从死去的过去逃脱的一种手段。在另一些文化语境中,它是反动的、荒谬的、儒怯的和僵化的。
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我们的感受力。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
不惟如此。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阐释是把世界转换成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倒好像还有另一个世界)。世界,我们的世界,已足够贫瘠了,足够枯竭了。要去除对世界的一切复制,直到我们能够更直接地再度体验我们所拥有的东西。
在现代大多数情形中,阐释无异于庸人们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真正的艺术能使我们感到紧张不安。通过把艺术作品消减为作品的内容,然后对内容予以阐释,人们就剥服了艺术作品,阐释使艺术变得可被控制,变得顺从。
不过,应当指出,阐释并不仅是庸人献给天才的恭维之辞。它实际是理解事物的那种现代方式,被运用于一切品位的作品。
那些想从坦克意象中获得一种弗洛伊德主义阐释的人,只不过显露出他们对银幕上的东西缺乏反应。
情形往往是,这种方式的阐释暴露出阐释者对作品的不满(有意或无意的不满),希望以别的东西取代它。
建立在艺术作品是由诸项内容构成的这种极不可靠的理论基础上的阐释,是对艺术的冒犯。它把艺术变成了一个可用的、可被纳于心理范畸模式的物品。
不过,标题音乐式的先锋主义一这主要是指以内容为代价的形式实验一并不是抵御艺术受阐释之疆扰的惟一的一道防线至少,我不希望是这样。因为这会使艺术永远处在玻于奔命的状态(也将使形式与内容之间那种终归是虚幻的区分永久化)。原则上,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即创作一些其外表如此统一和明晰,其来势如此快疾、其所指如此直接了当以至只能是…其自身的艺术作品,来躲开阐释者。现在有这个可能吗?我相信,在电影中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这正是电影之所以是当今最活跃、最澈动人、最重要的艺术形式的原因。也许人们说某种特别的艺术形式如何生动,是就该艺术形式容许有瑕旋却仍不失为一种好的艺术形式而言。
当今,哪一种批评、哪一种艺术评论是可取的呢?我并没有说艺术作品不可言说,不能被描述或诠释。它们可以被描述或诠释。问题是怎样来描述或诠释。批评要成为一个什么样子,才会服务于艺术作品,而不是僭取其位置?
首先,需要更多地关注艺术中的形式如果对内容的过度强调引起了阐释的自大,那么对形式的更广泛、更透彻的描述将消除这种自大。其次,需要一套为形式配备的词汇—一套描述性的词汇,而不是规范性的词汇。最好的批评,而且是不落常套的批评,便是这一类把对内容的关注转化为对形式的关注的批评。
同样有价值的是那些提供了对艺术作品外表的一种真正精确、犀利、细致周到的描述的批评论文。这似乎甚至比形式分析更难。马里伐勃的一些电影批评,多萝西·凡根特的论文《托杰斯眼中的狄更斯的世界》,兰德尔·雅热尔关于瓦尔特惠特曼的论文,属于我所说的这种批评的为数不多的范例。这些论文揭示了艺术的感性表面,而不是对其敷衍了事。
如今,透明是艺术—也是批评一中最高、最具解放性的价值。透明是指体验事物自身的那种明晰,或体验事物之本来面目的那种明晰。
我们现在需要的决不是进一步将艺术同化于思想,或者(更糟)将艺术同化于文化。
阐释视艺术作品的感性体验为理所当然之物而不予重视,并从这一点出发。现在,这种体验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了。想一想我们每个人都耳闻目睹的艺术作品的纯粹复制吧,我们的感官本来就遭受着城市环境的彼此冲突的趣味、气息和景象的轰炸,现在又添上了艺术作品的大量复制。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基于过剩、基于过度生产的文化;其结果是,我们感性体验中的那种敏锐感正在逐步丧失。现代生活的所有状况—其物质的丰饶、其拥挤不堪—纠合在一起,钝化了我们的感觉功能。要确立批评家的任务,必须根据我们自身的感觉、我们自身的感知力(而不是另一个时代的感觉和感知力)的状况。
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
我们的任务不是在艺术作品中去发现最大量的内容,也不是从已经清楚明了的作品中榨取更多的内容。我们的任务是削弱内容,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作品本身。
现今所有艺术评论的目标,是应该使艺术作品—以及,依此类推,我们自身的体验一对我们来说更真实,而不是更不真实。批评的功能应该是显示它如何是这样,甚至是它本来就是这样,而不是显示它意味着什么。